路边的杨树,已有零星的叶子染了赭黄,却并不急着凋落,只疏疏朗朗地挂着,偶有一两片,乘着一阵微凉的风,旋着,舞着,安稳地投向大地的怀抱。那姿态,竟有几分从容,几分自在。脚踩在落叶上,发出沙沙的、脆生生的响,倒像是秋天在低低地絮语,说的却不是离愁,而是一种极轻快的、解脱了似的叹息。
我于是便想起了那位被秋光引动了诗情的古人,他真是个妙人。旁人到了秋天,总要叹“悲哉,秋之为气也”,他却偏要朗声宣告:“我言秋日胜春朝”。那是怎样的一副心肠呢?左迁在蛮荒之地,心绪该是低落的罢?可他偏不。那一年,秋日的寂寥于他,不是枷锁,反倒成了衬托他胸襟的背景。后来,二十三年过去了,人生最丰茂的岁月都在迁徙与困顿中消磨,他见了故人,该有多少委屈要诉?他却只浅浅淡淡地,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,吟出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”。这哪里是自伤自怜?这分明是将自己化作了一座山,静看着身畔的荣枯代谢,那过往的沉沦与病痛,都成了滋养万木的春泥。待到晚年,与老友相对,俱是眼昏足疾的衰颓之身,他还能说出“莫道桑榆晚,为霞尚满天”这样的话来。
这秋的释怀,原不是令你我将往事全然忘却,那未免太不近人情,它只是诉说,如何与那些沉甸甸的过去,安然地共处。仿佛将一本写满了悲欢的旧书,轻轻合上,不必再日日翻阅,徒增感伤,只将它置于架上,知道它在那里,便好了。那书页间夹着的,或许是往昔的一片残瓣,颜色虽褪,形貌却还依稀可辨;或许是往事的一声喟叹,余音已过,深情却还锁在字里行间。它们都在,只是不再能刺痛你了。风里夹杂着往事的悲凉,可心中,却因这放下了重担而豁然开朗。
缓步向前,不觉已到了一片开阔的河边。落日粉黛,将满天的云彩染成了绮丽的锦缎,一层一层地渲染开,泼洒得漫天都是。那光,又投射到平静的湖面上,将一池秋水也点染得流光溢彩。我忽然便懂了刘禹锡那句“为霞尚满天”的真意。那不是在勉励,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:生命的美,从不因近黄昏而减损分毫,反倒因这从容的、坦然的姿态,而有了另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。
夜色渐渐浓了,那满天瑰丽的霞光,终于也温柔地隐去,化入一片深沉的、蓝丝绒般的天幕里。转身向着来路回去,四下一片寂静,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,一声,又一声,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。我与这秋意,不过是帧帧瞬间罢了,是繁华过后的从容,也是离别之后的安宁。往后的日子,或许天会更凉,露会更重,但心中既有了这一份释然的秋意,便仿佛有了一盏温润的灯。这灯,不足以照亮前方的漫漫长路,却足以温暖自己。(作者:王 赛)